玫瑰
II
七天過去了,你看見她維持七天前的姿態,神情,臉側著一邊的幅度,手指彎曲的角度;而燈光的亮度,冷氣的溫度,維持著停屍間特有的恆定。在同學們看得到她的地方;不,在她目光所能觸及的地方,時光嚓地一聲,被閹割,停止成長……啊,那個早晨的露水一般新鮮的神情,永遠以木僵的方式鑲嵌在一具屍體的臉上……你熱切,近乎於跪地求饒地期盼她趕快腐敗;畢竟一個充滿著屍臭的語言中心,總比時間靜靜地蠟曲成不自然的姿態,病態地維持在七天前那個X月十三號星期五的停屍間來的要人性。七天過去了。
七天又過去了。你每每看到同學在走廊上談話:「今天幾號了?禮拜幾? 」
「十三號星期五啊。」
你認為他們是被詛咒而不自覺的一群。
負責打掃一樓的阿姨們把她當做自己的負責區域之一。你看見她們的其中一二拿著撢子撲拍她的頭髮,怕她灰了;用抹布擦過那台電子字典,怕它塵了。某日那台電子字典遭竊,你正暗自欣喜這副恆久不變的景象終於有了更動;但沒有多久你發現班上的同學湊錢給她買了一部一模一樣的代替了上去。所有人都在盡力地維持著她原來的樣子。爲什麼?你自問。是否大家都在害怕著她的死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活;生怕這一切只是一個陷阱,一個 To Be Continued,而不是一個The End,恭喜,一切都結束了?不、不可能。這些人怎麼能夠了解她?只有你能夠,因為你是第一個,恐怕也是唯一一個,被她恨著的人。
傑瑞米,你覺得她生前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不是還活著嗎?開玩笑的,誰知道呢?一個屍體放那麼久了竟然沒有絲毫腐敗實在是個奇蹟。我們只能說她畢竟還沒死吧。」
是啊,她沒有腐敗的跡象。你不說我倒沒有注意...彷彿這樣的一個女人,死了之後不會爛掉是理所當然的。她在生前把她死後的份也爛得殆盡,導致她的肉體再也沒有腐臭的能力。對。她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真的嗎?可是在宗教的傳統中,死後不會腐敗的人是聖人。」
卡洛,妳呢?
「你問我覺得她是怎麼樣的人喔......恩……她對你非常好,你不難發現,那是因為她認為總有一天她會在緊要關頭利用到你......哈哈,很複雜的句子,對不起。但是那個緊要關頭始終沒有來,你以為她會因此疏遠你,但是她沒有,她對你更友善,但是你會發覺那是因為總有一天,世界末日過後,所有的墳墓從大地的子宮中裂開,死者復活的審判到來,她可以踩著你的腦袋成仙。但是誰可以目睹最終的審判呢?答案是沒有人。你會以為她過沒有多久就會失去耐性離開你。但是她沒有,她對你付出更多;沒錯,她把整個人傾倒在你身上,可是道理很簡單,當你死的時候她可以一腳把你踹向永恆的苦難,而她自己取神而代之。就撒旦教徒而言,這是個優良的態度--- 她是個無人能及的撒旦教聖徒。她更偉大的地方,是她不會吝嗇於讓你知道這些;從她的溫柔的神情,她永遠在無言地告訴你: 『我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你要小心我喔。』你說她不會腐敗?喔,這點我有注意到。這是當然的,她是聖徒。絕對的聖徒。」
「所以任意更動她的環境是一種褻瀆......大家有一種集體意識,要維繫她的活著的樣子。B班的同學約好了明天要幫她換一件新外套,還有;替她上一點妝。」
我無言。
「有什麼好無言的啊,那個貪小便宜的小偷,最後從五樓摔下去而且還被油罐車輾過去耶。真正活該。」
「那個笨蛋已經算幸運的了;應該要活活開膛剖肚而死才有點道理。」
「你們認為她是怎麼死的?」
「被殺的。當然是被殺的。沒有第二種可能。」
「不過一般而言的殉道者,被燒有之,被大解八塊有之,灌水、石壓、送進鐵處女受千刺萬鑽,吊死、凌遲……」
「嘿嘿,凌遲是中國才有的東西。」
「隨便啦。總之都死的轟轟烈烈,放炮雷鳴,慘不忍睹;死得這麼安靜的殉道者。」
「但是究竟是誰殺的?」
(聽完他們的對談你無言了。你不知道事情可以變成這個樣子。你極力地想理出頭緒,但是這個世界脫離了你的邏輯而運作。你意識的一角在告訴你:「這是個神聖的世界」....沒錯,她柔和的表情充斥著不可能被捕捉的「美」的本體,你說;春天的陽光,極地的冷光,露水的珠光。
(不對,這樣的美比起她半掩的眼眸仍然太顯醜惡;黑死病的斑污,集中營的墳場,輻射污染的死肉,波特萊爾的精液.....光是這些卻太過極致肉感,已經穿越過美而把美直接蒸發了。必須直接結合兩方意象爆發出來美的可能,才能夠足以形容她的表情。這種存在的美善,近乎於神。你認為世界上沒有神;與其那張臉是神的象徵,還不如說是殺人者留下的唯一證據.....)
看著兩位同學背著包包離開的背影,你感到這個世界一旦神再度掌權,就根本沒有邏輯可言。你已經發現了那表情的來由是她被殺的證據。你決定去追查兇手是誰。其實你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除了那個男人,還有誰呢?他殺了人。他的身上還大剌剌地留有她的氣息!愚蠢的迫害者,萬物血債血償,男人倒是乾脆,沒把手上的血腥洗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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