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
IV
小召清楚靖家的狀況。她可清楚!似乎比靖自己還清楚的樣子。
這本領當然不是胎裡帶出來的,她的生母忠厚實在,像老式褪色百花旗袍裡邊戳出來的一塊平板水泥塊--- 東黑一塊,西灰一片。那本領是後母給她帶出來的。當她第一次看見這個戴著黑色粗框眼鏡,一副沒有前途相的女孩子時,小召就想把她盤在手裡。
這舊書攤剛開不久,小召發現自己還有個同母異父,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 雖然是不光彩的事情一樁,卻跟小召自己沒有利害關係。她恨自己傻,恨地嘴唇咬出了血。家人一聲不響地分崩離析也就罷了,母親給她折弄死了也就罷了,她就恨自己老被後母蒙在鼓裡。那個白花花的女人盤走了她父親,盤掉小召大半的少女時代--- 作她的手下,作她的黏土!後母用那對蒼白帶青的眼神看她一眼,她就只好篶了。當時她還是小孩。那眼睛藍晃晃地,乍看之下還以為是金絲貓的瞳子。
之後,小召想盡辦法把小趙弄來家裡,親暱地叫他傻大個兒,把他也盤在手裡。但是非常奇怪,後母卻沒有多大反應,究竟是很高興看自己的創造物獨當一面,還是她的心已經死滅了?—羞恥心不在此列。她的臉大約早就沒有了,堅持黏在她臉上的是白色陶瓷。想到這裡,小召的心裡就突了一下。
說不定那個逐漸衰老的女人,已經從當年煉乳一般的人物,慢慢結晶成跟她生母生前一樣的平板石膏了。美人已老,那怕人的白皙卻不會老。可是事情怎麼就驀地出錯了? 她不是盤得好好的嗎? 怎麼盤著盤著,東西一個個飛走了?
小召在後陽台搖著傻大個兒編給她玩兒的草扇子,然後無心無意地將它一股一股地撕,一脈一脈地扯;扯到扇子不復有扇子的功能時,她恨恨地把碎物摔在地上,將自己重重扔回涼椅裡。她擺動空手,發現自己手中不復持有扇子時,再慢慢地,不甘願地把碎物撿起來,細細瑣瑣地摘著殘斷的葉脈。
她笑了。笑自己心不在焉,一片空白;然後她又恨,這回恨什麼,她自己不知道。
靖的小說中款款走出了一個人。一個薄薄的人。她驚異地看這個鬼影兒,看它薄得能切碎她編織的月光。她的世界嘩然崩碎,迸裂成不連續的翦花死亡,用一絲雪白勉強牽連的蒙太奇。
白得透明的樹木無瑕無疵嘩地一聲擴展成冰的苦的石灰亙古的衰林,彷彿同時揉合堅硬與軟弱朝更冰的更苦的四極沉沒死寂而去,直到白色沉寂成為黑色;天地延展一片令人心裏空晃晃墜落的黑,漆地有如永恆的厚重。白得執著的生牛奶月光,白的濃厚,冷冷裸裸濁濁地持著刀刃殺戮這流不出血液的貧瘠地,大片大片地剝奪著。
有個被四周的死亡壓縮地極薄,極脆的人影悠悠地走了出來。
於是只有死去樹木能存活的無血大地,幹裂枝殘,乾碎成一片一片往天空凸稜去,天空反而朝地下剝落。滴滴漏漏流出來的真空部分,被寂寞填補了去……
她的上身從桌面上驚起來,看見凌亂成一團的稿紙,才知道自己趴著睡著了莫約兩個小時。靖習慣性地摸摸感覺跟平常不一樣的鼻樑,粗框眼鏡早就不在那裡。那天自己同母親半吵嘴大鬧,半扯髮踢腳,直到她差點要抓住那搓灰髮揪著往藤椅上撞,才要到了錢配上隱形眼鏡。母親至今兀坐在那張藤椅上,癱瘓著似的,彷彿生怕誰接近這張彎曲的坐臥裝置,一張臉只見鼻子接著嘴巴吊著眉毛好容易湊出一片拼貼,卻逗不出統一的表情,導致靖要在她身上發脾氣也沒處發起。但是她壓根兒不生氣。花開春好。她吃吃地笑開來,反而將眼睛擠出兩絲兇光。從此她的小說裡不再只有第一句,而多上第二句了。
有個人影,那個人影非常美麗地走著……還是飛著? 它的眉梢掛著水晶,頭髮是蠶絲染上竹煙墨。它是人類的精魂還是天地的妖精? 靖的目光追著它在小說裡是遊走還是翩飛。
她喃喃著:「不寂寞了,這樣的話就可以不寂寞了吧……」
*****
小趙是他挑選中的人。小召是有資格成為她敵人的人--- 其實沒辦法,靖等同於零的生活圈子實在沒有其他人好選了,除非她要把那隻令人作噁的老蝙蝠算進去。
靖最近幾天來到巷口舊書攤的時候,特意穿得花稍了一點,不知是不是弄巧成拙的緣故,反而同小趙疏遠了一點。小趙永遠是莽莽撞撞的,說他少長了幾個心眼兒吧,私底下卻溫柔地可異。
靖簡直抓不穩究竟是不是小召從中搗鬼---她紅眉毛綠眼睛地想要藉此挑小召的不是,但因為小召不約而同也同她疏遠的緣故,她反而挑不出小召哪裡干預離間自己與小趙之間的關係。
以往遇到這種事情,靖會被夾在書店中被日光燈照白的空間裡,動彈不得;下一秒鐘,就可以看見她氣鼓鼓地衝出店門口。但是靖再也不是從前的靖了--- 她配了隱形眼鏡,並且擁有那樣的目光!她風風火火,搧風點火似地四下找小召。在書架上顏色整齊的書本間穿梭,靖的身影好像把這些書的顏色切碎了,它們失去書的形象之後,變成紅色的背景,綠色的背景,夾著一個瘦白尖銳的鑲嵌……但是這些書繼續它們的睡眠,可能其中有幾本在輕輕地,無奈地搖頭,原來是日光燈閃了一下。
有整整一架書的顏色被打碎。靖在成塊的背景框陷之後突然停下來看這櫃書籍,心裡還不知道該想什麼才適當。
此時小召從櫃子後面蠕動出來,看了靖一眼,道:「我還記得妳同我說過,按照顏色分類書讓妳很麻煩……從今以後我還是按照類別上架吧。」
然後,只見她慢騰騰地蠕動回去:「啊,對了,小趙在拆箱。妳要找他去後頭。」然後就是一陣西哩花拉的聲音。
其實小趙根本沒在後頭,他在注意聽這兩個女孩子在說些什麼--- 越聽只會使他更心寒。小召怎會這麼可憐?靖究竟過得是什麼日子?罪過!千罪過萬罪過都是他自己的罪過。小趙自從讀了幾本哲學之後,什麼都沒學到,這呆意卻多得滿了出來。這兩個女人……都是他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