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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 二 /  / 

說起靖想要逃離的東西,一個一個緊迫著她的喉嚨,一天接著一天下去,她的眼圈一天一天深了,小召最近卻似乎胖了。那女孩沒有胖的架子,彷彿粉紅色的皮膚底下灌了氫氣,越是豐腴,越要朝天空飄走。靖越瘦卻越朝地下陷,像一根鏽釘子。

 

首先是靖的家。

 

其次是靖的母親。她的家因為她的母親而不值得留念。

 

是夜。聽不見生鏽跳床的聲音,那聲音仍然在靖的神經上舞動;她側耳,再側耳。

 

靖決定拿一塊小鏡子斜對門口,直到她在鏡面中發現她老弱的身體。

 

奇怪的悶響來自三立電視台的新聞播報。

 

她站起來。(靖縮了一縮。)

 

手中那個是被茶渣染成紅褐色的高筒水杯。

 

她倒茶。(於是靖知道她沒發現她。)

 

她拖著腳步回到電視前面。電視開始閃動。她動手打電視。

 

唧的一聲扭響,電視飆起高音,畫面穩定下來,但是變成紅色的。

 

她喝了兩口,又站起來。抓了抓臀部。(靖眉頭皺一皺)。

 

她把八分滿的水杯倒空,又倒新的。想必是嫌水臭。

 

(杯子根本就是髒的,水怎麼可能新鮮。靖心想。)

 

說時遲那時快,茶灑了出來。母親嚶了一聲,低嗚了一會兒,過沒兩秒開始震天價大叫:「靖啊!媽要被燙死了!靖兒,拿冰抹布來!」

 

她的胸襟濕了一小塊,像一小灘失禁的尿。

 

「誰有閑功夫給妳擰冰抹布來?就算抹布沾水,也是『涼』抹布、『冷』抹布……笨蛋蠢女人!老貨!」靖用她生平最快的速度從房間裡噴射出來,兜住她的衣領。母親嚇的動也不敢動。靖的臉色頓時鐵灰了。

 

「溫水!妳這樣也好叫!濫貨!賤貨!妳根本就看不得我安靜!我跟妳有什麼仇?」

 

「我……我花誓它剛剛還是熱呼的……唉呀!媽對不起妳……媽是笨貨…」她用爪子般的手盲目的搜她的臉。

 

「妳幹什麼?妳要掐死我!好啊,妳要我死……妳根本就恨我,當初幹麻生我?」她想把她的手扭開。她的力氣出奇地大。靖嚇著了,開始尖叫。

 

「媽對不起妳!!」她跌倒在地開始哭,兀自叫著。靖打她。最後她爬起來滿屋子跑。

 

這種事情,一個禮拜要上演個三五次。

 

還有她的小說。

 

那是她這輩子最崇高的責任,那些書本咬她,這小說卻直接喝她的血。她的筆觸一旦接觸到稿紙,思緒便像裝入了碎裂的水桶,掌不住地整個倒了出來---整個的她,她的整個生命。但是她卻喜歡這種吸了大麻一般的恍惚,一旦抽離,非但很難再回去,並且痛苦難當。因此靖不大確定這是不是該擺脫的東西。總之盡快寫完就對了。

 

她跟小召提過她的小說。她當然提過。她咬著牙,逼自己講出來,然後垂著手直直敵視眼前的小召。靖的舉動是給情境逼的。再不講出來她就要給這篇小說給悶壞了。

 

這些樹木高聳地幾乎不像樹木,而是石灰山頭亙古的殘餘。林子的四極死沒於令人心肝直往下墜落的黑,而太白的月亮冷裸裸地以她的死亡撞擊地面,寂寞的大屠殺。

 

白得透明的樹木嘩地一聲擴展成冰的苦的石灰亙古的衰林,朝更冰的更苦的四極沉沒死寂而去;天地延展一片令人心裏空晃晃墜落的黑。白得執著的生牛奶月光,白的濃厚,冷冷裸裸濁濁地持著刀刃殺戮這流不出血液的貧瘠地,大片大片地剝奪著。

*******

不只她的小說本身,她連自己的野望也同小召說了。她對她的敵視越來越重,一發不可收拾。

 

某天傍晚靖還沒開口的時候,小召正在將一疊紫色的書整理進紙箱裡面:「紫色的書皮真難得,一不小心,還跟藍色鬧不清呢!妳瞧瞧,這些湊在一起不是真漂亮嗎?」

 

真漂亮。小召跟這些書逗在一起,就像粉紅色配上紫色。靖終於提起膽量稍稍亮出小說來時,它們大半已是被擰破的影印紙了。小召伸手問她要的時候,手上惹滿灰塵,造成迷幻的肉色。

 

靖的心臟砰砰跳。到底小召什麼反應才是保證她成功的依據?她該喜歡,還是不該喜歡?

 

小召在她面前一下子變成卡珊德拉,又一下子變成以預言欺騙海克特的雅典娜。她幻想未來成群作家在她膝前跪拜,小召則在她背後舉起象徵悲劇的權杖。定神細視,那場面依稀是諾貝爾獎的頒獎典禮。她從來沒見過諾貝爾獎頒獎是什麼狀況,幻影很快就模糊不見了。又依稀有很多很多靖。眼看很多很多靖簇擁著一個靖,她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自己;四周瞬間無聲地冒出千百株巨大的神木,天暗了下來,有許多作家跪在她的膝前,然後他們紛紛朝黑沉沉的天上直挺挺地飛去,直到不見,彷彿被天空吞沒了去似的……

 

「這是什麼?從剛剛就看見妳抓著……啊,是妳的小說呢!」

 

靖恍神在當地,不承望小說稿就被小召直接攫了去。只見小召歪著嘴看了一陣,靖的胸腔裡敲鑼打鼓:快啊!快說啊!動手!動手!特洛伊人是活還是死?啊啊!

 

「這種東西我實在不很懂呢。」

 

果然沒錯。蠢女人。賤貨。這才是藝術應當有的本質哪--- 藝術的精髓在於觀察者必須與藝術品有同樣的價值判斷,明白來講,就是賤民不會理解「藝術」。悲劇的火花,迸裂於庸俗的大眾對上不可避免地被怨恨的少數前瞻者。小召馬上從女神變為糞土,而她完全沒有這自覺--- 相反地,這花蝴蝶人兒朝裡面喊了兩聲:

「小趙!出來一下。小趙!」

 

還沒等傻大個鑽出來,小召呵呵笑地說:「妳一定奇怪咱家怎麼兩個小『召』。可不是,妳叫他傻大個吧!他那個趙是『走肖』趙,換句話說就是瘋子夜奔,呵呵,妳沒聽出來?那就算了。傻大個!快點!有好東西給你看哪!聽著哪,靖,他可不錯呢!念過哲學的……蘑菇什麼啊?傻大個。」

 

小趙後腳還沒站穩,小召前腳就把小說塞進他懷裡。她臉上的酒窩讓她的臉蛋撲出一隻大花蝶。那是我的藝術!靖在心裡尖叫著。普羅米修斯的肝又給禿鷹啄去了一塊。天道不公,在禽獸的貪婪面前英雄不比一片鮮紅肉塊!小趙才看完第一句,稿子就被靖搶了下來。兩個照兒,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一個僵硬一個笑迷迷,四隻眼睛直勾勾地瞧她。

 

「你們不要太過分了…。」

 

她白著嘴唇,像個被迫害的聖徒。她萬般委屈地拿眼角看小召。為什麼? 憑什麼這個女人能當她的命運女神?她不配的!但是她配嗎?小召圓滾滾的腰,甜甜的臉,粉紅色的手。瀏海整齊地在新月眉上排列呈淺淺的拱。她可以卑賤,可以笨,但是憑這一點兩點,她就可以是女神!她看她,千般萬般迷惘,看得小召螞蟻上身一樣笑笑格格。

 

「靖啊,妳又來了……妳脾氣就是大!幸虧妳大學時我就認得妳啦,否則不被妳燒著!」

 

小召趕上前搭她肩膀。靖下意識地把她甩開。小召接著道:「鬧這小脾氣不把自己憋死。」

 

「寫得很好。」高大的身體裡突然迸出這麼一句話,小趙說話的樣子像他半輩子的力氣全賠在裡面,「雖然只看到第一句,但是我希望妳早日給它寫完……」

 

小召用手背輕輕地打了傻大個兒一下:「呵呵呵,你就這麼清楚狀況,連她還沒寫完都知道呢!說吧,你還知道啥內情呢?」

 

「妳……妳別黑白說。」

 

小召臉上的花蝴蝶拍拍撲撲地,更盛了。

 

頭上的日光燈翁翁叫。接下來小召還說了什麼,靖再也沒聽見到。那個小趙的嘴上依稀還含著無血的大戮,翻來覆去。小召在囉唣什麼,沒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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