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杜鵑
那銳利的一瞬間, 幾乎是歷史性的一刻, 手指濃稠的液態一般慢慢往鎖骨處滑動。從今而後, 那個驕傲孤獨部分的我, 被適應性的手勢封入沒有鎖的箱子裡。男性們默默地觀察著未來的態勢。幾許屬於女性的姣美尷尬地懸吊在半空中。
時間受損了。
我自你身上認知到這一點。
從前那個愛著TM的我在你身上違反常理地複製;
還有, 你將愉悅的希望付諸於原本不存在你生命中的我。
你讓阻撓在我們兩個人中間將近一年的時間支離破碎。
那個我粗製濫造, 當初用以阻擋你的一年。
現在我是你的了。
那些男性默默地觀望著。觀望著愛, 也觀望著恨。
*****
今天是公訂的希臘人集體悲劇日, 明天是我私訂的逃亡日, 過一兩天, 又回到希臘人集體悲劇日。約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 我會在太陽打上發條運轉的過程中, 不慎放米迪亞鴿子讓她獨自跳腳。極有可能米迪亞早就不再跳腳了; 只不過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的糜爛非常糜爛。但是值得慶幸的是, 至少該糜爛還在我心靈能掌控的範圍之內……那能夠超大幅度伸縮, 比最厲害的保險套還要利害的精神適應度, 送禮自用兩相糜爛。在這個前提之下, 我的糜爛沒有什麼可以慶幸。米迪亞可能早就把復仇推到極致, 滿地的血流令她已經無腳可跳; 至於無可避免的逃亡日, 將選擇佯裝不知此日之存在而逕自留在床上, 並將此一行為當作正當防衛; 也可以到校之後溜出教室意思意思。
(TM, 救我。)
直到現在, 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依然漂亮地衝口而出。曾經我看著她, 很是那麼一回事; 現在已經不是這麼一回事了。最純粹的情感, 才容易被其他東西淹沒, 就像奢侈品永遠不能長久保存, 否則就不能奢侈……台北的風很髒。我以前會在公車上把窗戶開大大。有風吹著總是好的感覺。而現在已經不是這麼一回事了。髒就是髒。髒不可言。
你說, 看這些紅杜鵑, 它們大量增殖的姿態很沒有質感。紅的一片, 粉的一片, 白花花雪丘一般又是一片; 像是快速移動偶然瞥見的眼角殘像, 整排花朵都在暈眩。我說, 今年的杜鵑開得不好。花季剛起頭遇上大太陽, 後門柏油路旁的那排花被曬得都蔫了。接連的降雨, 朵朵都低垂了, 黃了、爛了、很髒。
其實我一點也不覺得它們髒。頂多是開得沒有往年好。哪像我十四歲那年雨露松針顫巍巍的濃綠, 重重春染底下花開花。淺藍色裙子小女孩也開花。綠軍裝教官在後面忙忙地追趕。
杜鵑持續未達高潮提前凋零。你在旁邊。TM被呼喚。我悶低著頭。 有一些不眠的幽魂在觀看。
*****
我打電話摳J。上回逃亡日我把不該逃的地方也吹了。結果自食惡果。J, 清秀, 戴眼鏡, 嬌小, 面無表情, 但是不酷。
「我們下禮拜又要上了。」她很開門見山地說。
「他媽的, J, 妳沒有騙我吧! 才剛上台搞過!」
「我們的命不好。」
那天, 因為早上剛剛進行過癱瘓的放逐---明明是逃亡日, 我的雙腿卻讓我失敗了。僵在原處舔舐中產階級道德的痛苦。漂浮在台前拋下的聲音與其餘寂靜之上。除了付不起道德, 付不起曠課; 我再也擔負不起任何太純粹的東西。可以想見, 窘窮如斯, 所以需要一點點遲交, 多一點曠課蓋蓋臉。我猜接下來自己表現得, 很髒。但是J原諒了我。畢竟我們不是朋友, 故值得原諒。
「該上的都上完啦!接下來就沒有我們的份了。」
「我們真是老天有保佑。」
她跟W相互拍手慶賀,這時候, 旁觀者能(只可意會, 不可言傳地)發現J被耍酷族永遠拒之門外的問題點在哪裡。把剛才的情況像嚼爛渣似的研究起來, 她們表現得更髒, 髒不可言。我趴在桌上默默糜爛。當年還沒有那麼糜爛的……花朵開得最盛的那年, 涼乎乎的藍裙子。你可以看到杜鵑完滿地落在土地上, 大量地糜爛去。 糜爛的不是我……你知道嗎? 啊, 你不知道的。你沒有看過, 不能想像那樣的我。
我就這樣睡了過去。但是我越睡, 幽魂們便越清醒。低低地交換著我所聽不懂的語言。他們永遠在提醒我, 有關TM的記憶。
*****
是的, 在你我關係空白的那一年間, 我會持續夢到TM。
我在TM身邊的時候, 日子是那樣那樣(我做出不明的手勢)。
現在我在你身邊了, 日子變成這樣過(我做出不明但是不同於方才的手勢)。糜爛。當然, 這不是你的錯。
你不要生氣。我說這不是你的錯, 不代表你就不糜爛了。
J繼續帶食物來課上嗑。坐在窗邊的那一組人馬持續濫用冰淇淋。我的觸覺告訴我, 他們對生命都有一個程度的失望。然而有些人的失望, 是建立在過度的殘酷緊繃的希望上頭。
TM大我一屆。我們有某種共事的關係。我們也有某種共識。有一天從深深的夢中醒來, 手指濃稠的液態一般慢慢往鎖骨處滑動。從今而後, 一個因驕傲而孤獨的我在微微疼痛的佔有慾中誕生了。在單純不過的互相看過面孔交換過語言交換過廢口水的關係之中是否能生成一些幸福?我透過此端建築物的窗戶, 看到她在社團辦公室的窗戶後面緩緩浮現出身影, 移動著。社辦無論怎麼打掃都很髒。經由她緊緊包覆的個性, 她的美好, 我越瞇起眼睛越失去焦點。在灰塵中描畫我她可能的動線。鐘聲響起, 我會很冷靜地走開。
太冷靜了, 以致於跌倒在地, 粉碎了我的人格, 破壞了我的價值; 將那些幽魂從虛無摔向存在。我永遠爬不起來。直到你出現了。不, 你別笑。連微笑也不要……
我們還不能蓋棺論定。我聽見那些男人清醒依舊。
TM隨著你而逐漸在我心中形成安靜的影像; 她儼然是個聖母, 她的陰道生出支離破碎而富有哲思的我。我跟她的關係是純然靈性, 宗教式的。彼此互相隔著不可視的距離相互拖累, 有點像撒旦與聖母之間的關係與矛盾; 你讓時間錯亂。你讓我錯亂。你輕易地肢離了我用以阻擋你的光陰。(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你)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個女人。 J也好, 坐在窗戶旁那排冰淇淋人生也好, 她們穿著無形的藍裙子, 在永無止境的大道上盡情旋轉她們的純真, 並且引純真為恥。
*****
十四歲, 杜鵑花開得最美盛的一季。從小到大從沒看過哪種花跟杜鵑一樣, 在台北市能夠這麼大量, 這麼耐命地活。純真走到了一個盡頭, 似乎不能更美好。顫顫抖抖, 穠穠肥肥, 紅的要紫去, 白的要黃去, 即將要一股腦兒腐爛了。
我跟小朱靠在女兒牆邊。她不住拿一些不明的紙屑往天橋下丟。
她很高且瘦, 黑皮膚, 大眼睛, 說美不美, 俊倒是很俊的女生。附帶一提, 小朱功課很爛。
「沒想到像妳功課這麼好的人, 會來跟我做朋友。」
注意, 她用「做」朋友, 而非「交」,「結交」, 或者「成為」朋友, 可見她平日遣辭程度滯留於國小約四年級左右的階段。糜爛的初始產生不可避免的矛盾。就像逐漸失去意識的花低頭看著死去的花。那時候我懷疑用功讀書的真正意義, 進而逐步否定它; 價值判斷卻未能逐步脫離讀書功課的習氣。依照母親如何把我帶大來看, 此一否認行為等同於否定自身整個生命。
我覺得還好。我跟小朱「做」朋友。家中那個老女人不這般愉快想。
她用手指大戳我的腦門。妳老是跟那些不入流的人廝混!妳越來越不入流了!注意, 那時候我的功課還很好. 她剪過指甲的手大戳我的腦門, 彷彿殺傷力降低的手指可以減低戳的過程中我智商的流失。 脫下的藍裙子隨地亂扔。房門, 碰。
「妳應該說一些更有活力的事:妳的腳踏車、妳的籃球、妳的漫畫。」
她大笑:「大頭啦妳!妳什麼時候會騎腳踏車, 會打籃球了?」
她漏掉漫畫。這是一個好的提示---至少我可以去看漫畫。我從長得高過天橋的榕樹上拗下樹葉幾片, 也往女兒牆下砸。葉子緩落下的狀態當然沒有小朱手裡捏緊緊實實的紙屑爽。她又說話了。這回語氣比較曖昧。
她絕無可能在句子中善加利用「曖昧」這個辭, 但是她語氣裡的曖昧成分卻曖昧地非常完美。)
「幸好妳沒要我討論功課。」
多麼漂亮, 多麼諷刺。當然, 平常要她用諷刺造個句子舉個例子, 那是絕無可能的。
小狗牽著大白從遠處飛奔而來。幫大白挑跳蚤是小狗的專長兼興趣。 小朱不是很喜歡狗, 尤其是大狗. 她看樣子不對, 隔空悉哩花拉大叫:「妳不要帶大白上來啦! 牠有跳蚤!!」
「人家琳妲是淑女耶! 妳很可惡!」
究竟那隻養在校園裡的大條雜種狗是大白是琳妲, 還是兩者皆非, 當時已不可考證。據說我離校沒多久之後, 牠就被校工殺死, 燉去吃了,因此更加不可能考證。
我湊上一腳:「不要理這個娘娘腔, 帶牠上來!」
「叫我娘娘腔! 妳完蛋了妳!」
小朱追過來掐我的脖子. 我越過天橋跑進一端的建築物, 樓梯間內一邊扶著鮮紅的塑膠把手, 一邊旋轉著往樓下墜落, 同時也依照作功等於質量乘以速率的物理式, 計算我當下位能會製造我多少墮落的痛苦。
她們的理化不好, 當然不能領會的。
*****
「沒想到像妳這麼優秀的人, 會願意和我們做朋友。」
小狗湊上來小小聲跟我說, 好像要同我偷情。我相中一隻made in China的絨毛熊, 正在忙著考慮要不要買。這些話到現在她們還是愛對我灌, 我由剛開始不知所措, 到現在的莫名其妙。個人認為成年人在這方面比較爽快。兩次段考過去, 他們已經把我打上「無可救藥小孩」的標記, 扔在一邊不再注意了。只有母親不斷絮絮地鞠躬哈腰, 而我不斷哈欠。被放逐的滋味, 原來也不過如此。
她們樂呵呵地拉著我逛街, 鬼混, 涎著臉向我要剛畫的漫畫人物; 她們連想都沒有想過, 自己比放逐者還不如, 是功利主義的次等物, 價值急速遞減的流當品。她們叫著、大笑著、流浪著、漂浮著, 像兩隻野的動物。小朱見我正在用全部心思跟那隻絨毛熊天人交戰, 已經轉移注意到別的地方去。她東摸摸, 西碰碰, 很快地就讓她找到她自認為有趣的東西。
「小狗, 妳給我過來!」
「好噁心, 那到底是圍巾還是抹布? 都是毛! 還螢光色的, 醜死了。 放在店裡幾百年了吧!」
「嚕囌死了, 快點戴上!」
她們馬上進入狀況, 左一句「白痴啦」, 右一句「妳放屁」, 相互團團追逐起來。我把被撂在一旁的圍巾輕輕撿起, 用優雅, 高尚, 帶點哀愁的調式給自己重重圍上, 懷中端正著那隻把我擊敗的絨毛熊(因為已經決定要買它了), 款款立在雜貨店裡。她們沒有馬上注意到我,一邊撫慰著那隻征服我的熊, 一邊冷眼等待她們。
「嘿! 還不錯看!」
「妳披這麼噁心的東西幹嘛?」
小朱勸我別把它買下來, 小狗拼了老命要我買下來。但是她笑得太厲害, 搞不清楚她在講什麼。熊非常地柔軟, 好抱。我越抱越緊, 越抱越緊, 然後突然鬆開, 越抱越緊; 重複。產生這個舉動代表我是寂寞的。這個圍巾的確很噁心,又毛又熱。她們像野生動物一樣純真。我起毛球了。
*****
你最近對我很冷淡。這樣下去, 我不想跟你講我的事了。
你可知道我有多辛苦?那些男人無法接受這些記憶; 不接受原本不屬於他們的東西不是他們的錯; 他們的存在也不是他們的錯, 是我錯了, 總可以吧!
靈魂這種東西, 是毒。生活優裕了, 大自然的毀滅程式啟動, 人類就會受趨力影響去嚐一嚐毒, 多以微笑的後悔告終。
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沒有想太多。是你想太少了。
快樂的時候啟動靈魂, 企圖全面性地低迴體味, 進而解構快樂, 結論往往是快樂乃不存在. 快樂乃當下之虛無。痛苦的時候, 靈魂永遠有優越的能力將抽象之肝膽撕裂, 心肺燃燒付諸具體, 讓內心的糾結具體形象讓旁觀者也去撕裂撕裂, 進而永傳百世。如此遺臭萬年之後, 達成永恆的滋味, 痛苦往往回甘無窮。人類便像啃吃馬陸攝取氰酸鉀的猴子, 欲罷不能, 成群自動死去。
以上不是重點. 重點是, 沒想到習得看漫畫這項不錯的技巧後沒多久, 我就隨隨便便毀了這項易學難精的良好技藝。沒錯, 我竟然試圖用一些彆腳的心理學原則去分析解讀漫畫人物的愛恨情仇。運動邏輯的感覺實在不錯; 混日子與吃垃圾食物的感覺也還不錯。飄飄然的, 好像慢性自殺。我初始啟動了我的靈魂而不自知。點點滴滴將對虛構世界解構成真實的殘缺情節透露給小狗與小朱。
她們「喔喔!! 啊啊!!」個沒完。她們在任何情況下話都很多, 這次也不例外。得花點注意力才會發現其內容以「喔」、「恩」跟「啊」佔百分之九十八。
妳好漂亮。很像個帥哥。
妳擺什麼媽抖(註:model)姿勢啊?(明明沒有) 明明就有!
一般大學校園, 會有以老外研究學問眼光開設的邏輯課程, 專有名詞個個鏗鏘有力。例如張冠李戴(Faulty Analogy), 答非所問(Ad Misericordiam), 管中窺豹(Dicto Simpliciter), 因噎廢食(Hasty Generalization), 一竿子打翻一船人(Poisoning the Well), 還有哪壺不開你提哪壺(Post Hoc.) 多麼響亮, 多麼形上學, 多麼不可理諭。
我幽幽地談論靈魂, 她們說我好帥。
我想這是老中國人智慧的一部分。
「E同學, 不要坐在窗戶上, 把襯衫紮到裙子裡。」
是導師, 不是教官,幸好。否則我就挫塞了。她想要學老外挑一挑左眉角, 很顯然地失敗, 變成兩隻眉毛有默契地一起往上彈。
「狗同學, 朱同學, 妳們兩個很久沒交作業了, 來導師辦公室一趟。」
小朱臨走前局促地對我吐了吐舌頭。小狗發揮壯志斷腕, 早死早超生精神拖拉著朱赴刑場。上課了。阿零(導師)應該不會扣她們太久。電風扇、樹, 國文老師, 東漢末年儒學「幼童習之白首不能殫一經」, 腐壞的文化。我遠遠目過老師的頭頂, 眼光降落於一個黑板上方的交叉木塊。真可惜, 我以為那兒應當是孫中山。十字架說:「妳醜死了。」 我說:「住嘴, 瑪莉婊子, 妳才醜死了。」